【逸真】此间无雪 15

【十五】

       到达海市时已经是澜州的深秋，羽还真裹了斗篷才慢悠悠地下船。船员早就手脚麻利地将货物搬到接头的地方，陈光自然也去帮忙，偌大一艘船上此刻只剩下海风撞上木板吃痛的呜咽。羽还真不想和其他人过多的碰面，缩在房间里等外头都没有声响了才出的门。

       他刚跳到地上，一脚就踩进湿漉漉的细沙里。他心里叫了一声倒霉，这么冷的天居然还要穿半湿的鞋子。

       “这位少爷，能不能让一下，让奴家好下船呀？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，抓着摊子转身往后踉跄了一步，溅起了一脚的水花，鞋子还陷在沙里头，一个不慎就摔了个四脚朝天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见他摔得惨烈，挑高了眉毛饶有兴趣地望着他。然后在羽还真的回视下，轻盈地落到岸上。长裙一下子就泡在海水里，却见她从容自若，走到羽还真跟前。羽还真看她走得自如，丝毫没有受到细沙和海水的相阻，不由得暗自佩服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见珊瑚朝他伸出手，他自觉地就将手递了过去，递到一半才想起自己一手的泥沙，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。他慢慢爬起来，拍打着粘了满身的砂砾，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后：“谢谢珊瑚姐姐的好意，我手太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珊瑚倒不介意，却说了一句足够让羽还真惊世骇俗的话：“不谢，叫我阿姨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叫阿姨也可以叫姨姨，反正不能叫姐姐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？”羽还真还是头一遭见到不喜欢被称呼为“姐姐”的女子，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抿嘴一笑：“我可比你大好几轮，年纪算起来肯定能做你外婆了[1]，小少爷尊重点不好吗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海市坐落于珊瑚海上的一个小岛上，看着不大的岛屿到处停满了船，海面上偶尔有海豚跃出水面，再远处的，只余偶尔喷起的巨型喷泉，但离得太远，落在岛上人的眼里，也不过是一个小小水花。

       海市无人能管，这就成了珊瑚海上最杂乱的地方。支起的棚子鳞次栉比，来往的商客高矮肥瘦，一眼望去就像是九州的缩小版，囊括了所有的种族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是鲛人，能在陆上行走的鲛人都是已经剖出双腿的。他们留着过腰的深蓝长发，一双瞳子是碧蓝色泽，比羽人的瞳色更深，一眼望去就好像眼中藏了一汪静水，水中是幽幽疯长的碧绿水草。在九州上，尤其是人族占据的土地上，鲛人是炙手可热的商品，从鲛丝[2]到鲛珠，还有本身的美艳，无一不让人一掷千金。

       但在海市，没有人敢动这里的鲛人一根毫毛，否则就别想从海市离开，船开不了多远就要被鲛人军队给弄沉。

 

       跟珊瑚聊天总是很舒服，羽还真无事可做，正好可以陪珊瑚去寻一块顶好的阴沉木，她想拿去做一把不怕水的琵琶。羽还真当初逛个灯市都能兴奋个半天，如今逛海市更是看得两眼发直。陈光果然没有说错，这里卖的都是些奇珍异宝，就算不是什么宝贝，也是顶奇怪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偏生他对奇怪的物件就是生兴趣。羽还真摸了摸兜里的钱袋，心里头的兴奋一下被浇灭了大半。他叹了口气，怪就怪自己出门匆忙，莫名其妙就上了陈光的贼船，兜里的银子不多，估计这会儿是只能看不能碰了。这样更是让他浑身难受，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正蹲在摊前看木头，瞥见一旁的羽还真一脸愁苦地左右戳着摊上的木头。羽还真望着一摊子的好木，其中甚至还有风天逸给他搜罗回来的凤栖木，想到那段还乖乖地躺在偏殿的桌子上，就更是沮丧。

       “羽少爷这是怎么了？”珊瑚歪过脑袋，笑着问他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幽怨地看了她一眼，扁着嘴道：“这里好东西这么多，但我兜里却没几个钱。心疼，眼睛也疼。”

       珊瑚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，朝羽还真眨了眨眼：“羽少爷别急，待会儿看好了想要的东西，我替你付也未尝不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用不用！这怎么好意思呢……”羽还真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眼满地宝贝，还是禁不住诱惑，尴尬地挠了挠头。“……也好，到时候我打个欠条，等回了澜州，我就把钱还给你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用还，你叫我声姨姨就好。”珊瑚朝他得意地挑高了眉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脸上一红，珊瑚姑娘明明那么年轻，看上去比苓姐姐当年大不了几岁，这句“姨姨”真是怪别扭的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付了钱，羽还真抿着唇自动自觉地替她抱过挑好的阴沉木。他们刚起身，旁边摊的老板就朝他们吆喝：“哎，那对少爷和小姐啊，来我这摊看看好东西呗。冰蚕丝扎的同心结哦！一双一世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被揶揄得脸色通红，回头嗫嚅了句：“我们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他是我侄儿，多谢老板好意了。”珊瑚也跟着回头，巧笑倩兮，牵着羽还真就走。留着那摊的老板望着年龄相仿的一双璧人目瞪口呆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拉着羽还真到幽静处，拽着人往她身前挡。两人贴得不远不近，被人误会之后，羽还真倒是有些别扭了。他不知道珊瑚想做什么，下意识地想再往后退一步。刚退一步呢，珊瑚就伸手将人拉了回来：“哎，小侄儿你别乱动呀，我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都给你扭没了。还要不要钱了？挡着挡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只得听话地站好，疑惑地看着珊瑚低着头。她蹙着眉静默不语，良久就见有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渗出。羽还真见她莫名哭了起来，吓了好一大跳，正想出言宽慰，只见珊瑚捧起双手，接住滴落的泪珠。泪珠滚落至她的掌心，眨眼的功夫便成了细碎浑圆的珍珠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南海有鲛，滴泪成珠，织水成绡……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还是头一次见到鲛珠生成的过程，惊得目瞪口呆。珊瑚泪落得快，一瞬便聚成一颗硕大的鲛珠，她眨了眨眼，将鲛珠放进随身的锦囊中，擦了一把双目的泪痕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将锦囊递给羽还真，看见他大惊小怪的模样忍俊不禁：“拿去吧。当是姨姨赏你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接过锦囊，掏出最大的那颗鲛珠。鲛珠比普通蚌类生出的珍珠还要光滑，熠熠阳光的照射下表面闪烁着珍珠没有的光泽，仔细去看似乎还能看到其中流动的波纹。他之前虽没真正见过鲛人滴泪成珠，但对于鲛珠商人捕获鲛人并折磨使其落泪的残忍也有所耳闻。鲛人为了抗争，几乎不会主动落泪。

       如今他抓着锦囊，里面是刚生成的鲛珠，羽还真忽然觉得整个锦囊都是滚烫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抬起头，涩涩地问珊瑚：“血肉之物，何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珊瑚粲然，点了点羽还真额头：“鲛羽素来相安太平[3]。再说了，不是看与你投缘，不能白让你认个姨姨呀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姨姨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见羽还真总算叫了一声“姨姨”而不是“姐姐”，珊瑚狡黠地勾了勾唇。“哎，好侄子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有了鲛珠傍身，羽还真感觉逛起海市来都有了些许底气。珊瑚偶尔会招呼他去帮忙看一些女孩子家喜欢的玩意，羽还真感恩于珊瑚，自然也会给她指点一二。而且有时候这种边角摊位，总有很多破了的珍品，因为破相而卖价便宜。羽还真善于修补，珊瑚便怂恿他买些下来，补补之后回去澜州抬高来卖。

       “价格也不会高很多的，姨姨想多了。”羽还真笑了起来，余光瞥过摊位上的碎玉，忽然惊异地“咦”了一声。他伸手拾起那块足足有巴掌大的碎玉，仔细一看上面竟然雕着羽族的古文字。他认得一些，在师父的札记里读过一部分，当时就觉得晦涩难懂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顾不上仪态，认真地一字一句读起玉牌上的字，一点一点地按照记忆将它们在脑海中翻译过来。他读了片刻，脸色蓦地大变，猛然抬起头问那摊主：“请问除了这一块以外，还有相似的残片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摊主瞅了眼那玉片，转过身去从他那箩筐乱七八糟的宝贝里翻出几块来。羽还真连忙接过，看那文字的确是一样的，便放在地上想将碎片拼合起来。可惜终归是残片，中间明显还是缺了几块，上头写着的句子无法接上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看他拼着玉片，也“咦”了一声，从怀里胸前掏出一个玉坠。那个玉坠明显打磨过，但成色和地上的玉十分相近。“这个纹路，和我的玉坠上的，倒有七分相似。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翻看两眼珊瑚的玉坠，转过头对摊主说：“这些玉片我都要了，开个价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本来就是残玉，那摊主见有人想要，倒是客气地开了个还算合理的价格。羽还真没有还价，问摊主要了块布，将残玉都打包好。珊瑚倒是觉得这玉可以更便宜些，又讹了一块同心佩，才满意地跟上羽还真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也不还个价……哎~这个给你。”珊瑚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，将讹回来的同心佩塞到羽还真手里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心里头还想着事，未料珊瑚给他同心佩，抽了根筋似地又想起同心结那摊事儿，连忙摆手说着不用，还郑重地叫了对方一声“姨姨”以划清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白了他一眼：“拿着吧，当是长辈给小辈留的传家宝。以后要是见着喜欢的女孩子，就送她这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也没有喜欢的女孩子……”羽还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带着他找了个茶摊坐下，随口说了一句：“你这个年纪，若是放在人族早就可以谈婚论嫁了。你不会还没喜欢过人吧？”她边说着，边朝小二招了招手。

       说者无心，听者有意。羽还真一滞，心里头就闪过一个人影，低头抿了口茶，小声问道：“大家都说喜欢喜欢的，怎么才是喜欢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他难为情地看了珊瑚一眼，接着说：“师父跟我说过，人世间最深的感情，不是多么喜欢，而是多么依赖。我明白想要依赖一个人的心情，可是却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喜欢一个人。又或者……如果我不想依赖一个人，是不是对他就没有很深的感情呢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从小就喜欢机关，也喜欢看书，甚至也还喜欢收集奇奇怪怪的东西……可是好些人问我，是不是喜欢另一个人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珊瑚看着他，摇了摇头道：“这个我没法回答你。鲛人一生有一次变身期，倘若爱上的人是男子，鲛人就会变身成女子；若是爱上女子，就会变身成男子。除非我们爱上了还未变身的鲛人，才会继续保持原体。很多时候，我们会爱一个人而不自知，直到身体替我们作出了最诚实的反应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想听我的故事吗？不是珊瑚，是霜城盈双楼的珊瑚夫人。”

 

注：

[1] 借《镜》的设定。鲛人的寿命都很长，会有变身期。

[2] 鲛丝即鲛人的头发，唯有冰蚕丝可与之媲美，遇水不侵。

[3] 去百度翻的时候九州设定里面似乎也不是很太平。好在没看过原著，可以妥妥地装作不知道www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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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都在催文の我，给舍友打个滚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