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逸真】此间无雪 22

【二十二】

       彼时还在青方密林，羽还真最终读到了创世玉简关于羽的全部故事。上回说到羽族生出双翼追随神祇前往天宫，并成为众神的侍奉者。除却第一代主动追随创世神的羽，后辈羽人年到十六后便会被送去天宫中的凝月阁，学习侍奉之礼。他们也会在凝月阁中完成展翼之礼。

       其后羽族侍女将韶舞放离，韶舞与片羽虽双双身死，但其二人的灵魂需经历无限的转世，一旦相恋相吻，便会化成花粉，再度进入轮回。责罚有主，创世神感念于羽族侍奉，仍旧赐予羽拥有双翼的能力。但落回九州后，羽需吸食韶舞所化的花粉，方能凝翼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读完整个创世故事，不由得生出感慨。若真如创世玉简中所言，羽族受到惩罚，凝翼艰辛，那韶舞又何尝不是难脱禁锢呢？相恋就意味着分离，却又因为责任需要相恋。不知从前已经有多少个“韶舞”即便知道自己会化成星流花粉，仍然选择将血滴入花神佩中，给澜州大地带来和平。

       故事虽然如此，但一直生活在青方密林中的羽族比南羽都的更为纯粹，他们只渴望能够回归九天之上，因而在不断诞生与死亡之间，世世代代地寻找除却星流花粉外的凝翼之法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听闻，似乎的确有人能够不依赖星流花粉而直接凝翼。他询问祭司，祭司便领他到外头，指着北面说，的确是有方法能够让羽人直接凝翼，那便是爬上库拉克尔山[1]的顶端，在风龙窟穴中呆上特定的七日，若是能够活着回来，回来的人就已经长出了双翼。

       库拉克尔山峰，是宁州北面最高的一座终年寒冰覆盖的山峰。库拉克尔在羽族古文中，可意为“月色之巅”。所谓的风龙窟穴，据全身而退的人回忆，其实就是一个风穴，来自冰川的劲风闯入窟穴，每日每夜地发出龙吟一般的巨大骇人的声响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忽然想起之前除了创世玉简，在几个部落的编年纪中，也偶尔提及到，有羽人的确是在月色大盛之时登高而展翼。虽然夜临而月升，但月力有限，落在平原之地实在难以牵引双翼伸展。他捧着自己编写记录的古文字典，抬起脑袋一边翻着对应的古文字一边比划着问祭司：“为什么非……得去那里？那个……风穴……有多高？”

       祭司看了他一眼，大约明白他的意思，解释道，那是整个宁州大陆最高峰的顶端。风龙窟穴的精妙之处，在于其深度较浅，顶部又有许许多多巨型的圆洞，使得一整晚都有月光能够照进洞中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……去那里……大概有……多远？”

       祭司摇了摇头，说，只有最强壮的勇士，才可能攀上库拉克尔峰，能在上面呆足七日的，更是少之又少。我看你比较瘦弱，还是不要肆意尝试较好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听了，也顺着祭司的目光，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形，感叹地摸了摸脸颊上的肉。

 

       凭借传说和亲自拜访凝翼者的所见所闻，羽还真向南羽都提议重建天空城。只要能够靠近月光，羽族便能直接凝翼，再不受星流花粉所限。对于这项提议，风天逸自然表示出了兴趣。之前羽还真还在宁州游历，就已经将凝翼一事详尽呈报。当初风刃与他读到，叔侄二人一下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。风天逸想到如今落在南羽都手中的天空城残骸，不由得感叹了一声，真是天助我也。

       若是能将天空城改建扩大，足够容纳羽族人口，兴许羽族便能重新回归天上，完成许多辈人的夙愿。

       风刃也认为，虽然工程浩大，但以南羽都目前的实力，并不是不可建造。只是当初机枢设计天空城，使用的仍然是星流花粉作为能源。且不论有朝一日天空城真能再度起飞，星流花粉终究是有耗尽的一日，若是仍旧使用星流花粉作为能源，羽族腾飞仍是会受到限制。

       风天逸当即给了羽还真一道密令，让其去寻找能够天空之眼的能源，并且能够承载未来庞大的天空城。

 

       可是传说归传说，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真正能够摆脱星流花粉而凝翼的人，加之朝臣们对天空城撞向南羽都一事一直颇有成见，此刻几乎半数的人都不太相信羽还真带来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 “陛下请三思啊，万一羽还真所言非实，蒙骗陛下。南羽都投入人力财力建造天空城，之后一无是处，将是我族灾劫。”底下有臣子说得声泪俱下，好似羽还真便定然在妖言惑众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站在中间，被人七嘴八舌地围攻，从其故事的真伪到其人品的良莠，甚至说他私逃出南羽都，即便是找到劳什子凝翼之法，也难辞其咎。开头他还争辩几句，到后来直接就被说得无话可说，垂着脑袋由着他们说了。

       风天逸看他一脸委屈，又是心疼又是气愤，沉下声喝道：“羽还真这几年并非出逃，朕当初发布通缉令，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。众卿纠缠不放，是说朕也有罪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看见羽皇陛下盛怒，朝臣们一下全噤了声。

       “淮定之战是谁发明的火雷翼，保住均匀山南的？朕很相信羽还真的人品和能力，况且他的呈报十分翔实，有理有据，又与我族先辈刻画的图腾含义契合。敢为诸位，难道你们不希望羽族能够摆脱星流花粉的束缚，回归天空吗？”风天逸一字一句地说，眼神微凛扫过底下的朝臣，好似谁只要敢说个不字，便是与整个羽族为敌，甚至悖逆先祖。

       “行了，创世玉简诸卿已经知道了，朕会派人去宁州核实。如果的确能够通过月力牵引而展翼，希望各位好生考虑一下天空城计划。今日就到这儿吧，散了吧。”风天逸深深地看了下面的人一眼，站起身拂袖而走。

 

       “今日真是委屈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站在祁阳宫的前庭，风天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他转过身，撑着勾阑一使劲就坐了上去，摇了摇头道：“没事，能为陛下分忧，也是臣子的职责。”

       羽皇不好将凝翼之事由他说出来，又为了给羽还真一个顺理成章入朝的理由，便让羽还真在朝堂上将此事提及。事前风天逸还有些犹豫，他对于那帮朝臣的脾性也是摸得清楚，已经料想到今早羽还真必不会好过，也曾考虑过由风刃去牵头此事。但羽还真拍着胸膛，丝毫不介意会被群起而攻之，非得让风天逸将这项任务交给他。

       见他心情颇好，一点都没有受到早朝的影响，风天逸暗暗松了口气。“嘴里这么老实地叫我陛下，却又这幅轻率举动，真不知道是该说你尊敬我呢，还是不尊敬我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需要我尊敬你吗，羽皇陛下？”羽还真歪着脑袋，一脸好笑地看向风天逸。“不过如今的我的确也尊敬你，你果然如我从前所想的，会成为一个让万民安康的好羽皇。”

       风天逸被他一提醒，也想起了那夜灯市上羽还真的那句安慰。他有些感慨地望向羽还真，朝他伸出手：“下来，过来我这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听话地从勾阑上下来，朝风天逸走了几步。风天逸抬手像习惯中和梦中的那样，宠溺地捏了捏羽还真没有瘦削下去的脸颊肉：“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，你就不怕我会生气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因为我知道，现在的风天逸不会那么容易就生气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变了，我也变了。现在这样，不是挺好的吗？”羽还真笑了笑。果然，脸上的稚气消失了，面前的青年变得愈发成熟和自信。风天逸想。

       “嗯，是挺好的。”风天逸问：“回去清风殿吗？”他将祁阳宫的偏殿整理了一番，为其额外题名。羽还真回南羽都后，自然仍旧是住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先不回，我想去凉月居看看陈光和珊瑚，回来之后都还没来得及去探望他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风天逸应了声好，说：“如果晚饭想和他们吃的话，让人跟我说一声就好了，不必要急着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如果聊得太晚，回不来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凉月居到祁阳宫也就几步路啊，你还能回不来？”风天逸不悦地看了他一眼，径直往前走。羽还真还以为他定然是不答应了，跟在他身后为方才的不悦神色暗自偷笑，却不料听到羽皇颇为无奈的声音又传了来：“实在太晚太晚……或者不想……嗯，回来……就在那边歇一晚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羽还真笑得愈发灿烂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陈光看见羽还真来，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凉月居里冲了出来，就差一点没有扑到羽还真的脚边，抱着他的大腿喊爸爸了。珊瑚连忙拽住陈光，掐了一把他的后颈，陈光才勉强正常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是真的吓了一跳，还以为风刃待他们有差。陈光连忙解释：“不是不是，这里的人都很好！就是太久没有见到少爷了，想死你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肉不肉麻啊？”珊瑚交叉着双手，嫌弃地瞥着陈光，靠在一旁的柱子上。

       陈光抹了把鼻涕，抗议道：“你家侄子总是不回家，你也不知道担心一下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因为我知道侄儿是去干大事了嘛。”珊瑚笑得一脸促狭，非得让羽还真意会到其中歧义，脸上冒烟才罢休。

       常年在珊瑚熏陶下的另外两人，一同摆出了一副实在不想跟她说话的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之前将陈光和珊瑚托付给风刃，实在是因为二人的身份着实尴尬。陈光来自人族，羽还真当初带他回南羽都时，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。人羽两族已经开战，羽族必然会提防着陈光。但送陈光回霜城，羽还真又担心他被抓壮丁。

       幸好陈光不介意，只说自从从船上偷溜出来非得跟着羽少爷后，就认定羽少爷作他的主子了。羽少爷想要回南羽都，他自然也是要跟着回去的。再说霜城这场仗其实挑起得着实不够仁义，陈光对人皇的态度便格外嗤之以鼻。

如今战事了结，羽还真也不打算再四处游历，总让珊瑚二人跟着他长居宫中，似乎也说不过去。他便想问问，今后二人都有什么打算。

       陈光见羽还真这么严肃，好生委屈，还以为他家少爷不要他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别想太多，我就是担心你在南羽都不习惯。”羽还真摇着头，“说起来，我的确是需要感谢你的，当初救我于盐城的搜捕中，还阴差阳错地带我出了海。不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凝翼的事儿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嘿嘿，说到那个出海的事情，我还挺不好意思……”陈光笑着挠着脑袋，毕竟当初他信誓旦旦说只是躲一会儿，没那么快开船，结果一不小心话说得太满。“我还讹了你一个银锭呢，少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被他这么一提醒，也笑了出声：“一个银锭买你认我个少爷，多值呀。”他其实是感谢陈光和珊瑚的出现，仔细想想，他从来都没有奢求过有人会一直陪着他走南闯北栉风沐雨。因为从前没有这样的人，所以他以为未来也不会有。

       “如果你还想出海，或者自己做船老大，我可以帮你问问陛下或者王爷。这也算是我的谢礼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少爷你刚不是还说不会不要我吗？！”陈光这下急了，“我就想给少爷跑个腿就够了！不打算做什么船老大啊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可你年纪也不小了，一直跟着我也不是办法……”羽还真略一沉吟，忽然灵机一动，“陈光，你想不想学机关术？！如果你想跟着我，不如我教你机关术吧，这样你也好有一门手艺！”

       一提到羽还真的机关术，陈光立刻想起那些会动的小玩意。旅途之中羽还真偶尔会做做，他当时也对那些会动的木头颇有兴趣，他拆开来了，羽还真就帮他装回去，来回几次下来，陈光自己也学会拼装。

       陈光想到往后自己也能设计会动的木头，就连忙点头应好，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格外兴奋。

       珊瑚见羽还真看向她，笑嘻嘻地摆着手：“我可不跟你学那什么劳什子的机关术，费眼睛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姨姨肯定没兴趣，我也没打算问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过如果你问我，我想要什么的话，我倒是想求你一件事情。”珊瑚开门见山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见她严肃，立刻点了点头，说：“不必用求，姨姨。但凡我羽还真能做到的，必定不会推辞。”

       珊瑚略一沉吟，问：“鲛人死后，灵魂会化作风雨，再无来生[2]。然而人族信仰轮回，他们的灵魂会生生世世地出现在不同的躯壳之中。还真，我想知道这一世的他会变成什么模样，你能帮我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一听，脸上也露出一丝萧瑟，感叹道：“是啊，能够轮回也是一件好事，至少总有希望能够再见。这样测命的机关我没做过，但不一定不可行，”他握住珊瑚微微发抖的手，问：“姨姨，你能给我些时间研究研究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听他爽快答应，珊瑚倒是红了眼眶，幽碧的眼波中粼粼水色，但她却忍住没有让泪涌出来。她点了点头，也握住羽还真的手，抵在额间深吸了一口气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与珊瑚和陈光吃过晚膳，又一边饮着白瑞香一边聊到快至二更。羽还真不便再打扰，便辞别二人，也不让陈光送他，自己提着宫灯回祁阳宫。

       走到祁阳宫前，里头还是灯火通明，羽还真略微诧异，将宫灯和身上沾了点雪沫的狐裘披风一并递给等在一旁的侍女，又问她：“陛下还没歇息？”

       那侍女回道：“陛下还在正阳殿。”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点点头，挥手让她退下，自己轻手轻脚地往正阳殿里去。正阳殿一向是风天逸批阅公文奏折的地方，他扒着殿门，偷偷地探出小半边脑袋。只见风天逸正坐在案前，聚精会神地翻看折子。

       仿佛心有灵犀，明明没有额外动静，偏偏风天逸也抬眼望向门处，恰好看见那偷瞄的半个脑袋。方才因为看奏折而紧绷的神色瞬间松懈下来，恰似一夜春风吹化了满池冷冰。

       羽还真见他发现自己，便大大方方地理了理衣衫，走了进来。边走还边问道：“怎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，还在批奏折？”

       风天逸隔着案头抓住羽还真的手，皱了皱眉，然后一点一点地揉着，企图捂暖那只被风吹冷的右手。

       “担心晚了你还是想回来，没人给你掌灯。”

注：

[1] 真的好想说，请爬上珠穆朗玛峰。笑。

[2] 同样是《镜》里头的设定。

TBC.